【瓶邪】《橘枳》6

【06】

 

吴邪回到了他的小公寓。自从大学毕业，他便从家里搬了出来，住进了学校为老师提供的单身公寓。走到楼下时，他习惯性地朝窗户的方位看了一眼，灯亮着。

“你又被赶出来了？”

吴邪开门时随口向屋里喊了一句，吴羽坐在沙发上冲他扬一扬握着的手机，示意他正在讲电话。吴邪便收了声，径自回房间换衣服，顺道冲了澡。等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，吴羽已经打开了电视。

空调尽职尽责地工作着，冷气吹到刚刚浸过热水的皮肤上，吴邪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。外头的夜空暗沉沉的，厚重的云翻滚着卷在一块，恐怕是要下雨了。

“我来看看你的相亲情况。”

吴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的财经频道，对着屏幕下方滚动播放的股市信息皱起眉头。吴邪从冰箱里找出一块雪糕，包装袋上裹着寒霜，撕开时硬邦邦的。

“不怎么样。”他道，忍着几乎冻掉牙齿的痛苦咬下一小块来。

“张起灵给你气受了？他就是那样的人，对谁都一样，多少年也见不着一个笑脸。”

吴邪想起在办公室转瞬即逝的浅浅一笑，不由得心情开朗：“我今天刚见了一个。”

吴羽的注意力罕见地从电视上挪开，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吴邪，眉毛一挑，道：“你运气不错，我认识他这么多年，也只见过一次。”

他摇摇头，将视线转回到电视上面，继续问道：“有没有看中的姑娘？”

听到这个问题，吴邪脑中闪现的并不是王丽的脸，也不是下午看到的形形色色照片中的一个，只有一团浆糊似的存在堆在他的脑子里，连个人形都没有。

“就那样吧。”

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。吴羽了然地点头，并没有说什么。吴邪还是觉得不自在，又加上一句：“光我看上人家也没用啊。”

“说的也是，”吴羽笑了一下，“我的枕头洗干净了吗？”

窗外滚过一阵闷雷，轰隆隆压抑得很。吴邪眼皮一跳，道：“你真的被赶出来了？”

吴羽苦着脸仰躺在沙发上，鼻音压出一句重重的“嗯”。

“为什么？”

他看着天花板，角落有个地方起了皮，像干枯翘起的老树皮。

“他气我瞒着他跟家里出柜，害我差点挨了打。”

吴邪原本是站在靠沙发很近的位置，听闻这话先是愣了一秒，随即重重跺着脚往卧室去了。

“你今天睡沙发吧！”

他“咣”的一声摔上门，利索地拧上门锁。吴羽的哀求声穿透门板钻进耳朵里，他哼了一声，假装没有听见。

虐狗的都该死。更何况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相亲狗。

 

不一会儿，就听见吴羽“啪啪”拍起房门，喊道：“吴邪，你好歹是我弟弟，方霖都没让我睡过沙发，你居然也舍得。”

吴邪躺在床上翻了个身，反唇相讥：“是啊是啊，他都是直接赶你出来睡马路。”

方霖是吴羽的男朋友，一般情况下性子很温和，但狠起心来谁都拦不住。吴羽和他刚在一起时常常被赶出门，最后灰溜溜地跑来吴邪这里将就一晚。

一米五的床，两个人睡是真的有点挤。吴邪在床上摆出一个“大”字，隔着门板道：“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让你睡床。”

“第一个，你和黑瞎子是什么关系？”

门外突然安静下来。吴邪觉得奇怪，刚想追问便听到吴羽幽幽的声音：“你怎么会认识他？”

“是小哥介绍的……你别乱打岔，先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吴羽似乎是叹了口气，多了一道障碍，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。“瞎子是张起灵的朋友，我也是通过他认识的。”他顿了一顿，继续道，“你既然这样问……是不是张起灵也带你去那家店了？”

吴邪没有错过话中的关键词，“也”，他细细品味，觉得事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了。

“第二个问题，你是真的想让我找个女朋友吗？”

吴羽诧异地“咦”了一声，反问道：“难道不是你自己说要快点相亲的吗？”

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，吴邪为不存在的痛楚抽了一口气，蔫蔫道：“最后一个，你和小哥是什么关系？”

 

沉闷的雷声不时从窗外滚过，吴邪在屋内屏息等待回答，吴羽在房外沉默着不说话。

良久，他才开口，声音有些沙哑。

“开门。”

吴羽很少对他隐瞒什么事情，即便是公司里的纠葛，一旦问起也会照实回答。他们是同胞兄弟，自诞生的那一刻起，一股奇妙的血缘联系便将两人紧紧缚住，既是先天的心灵感应，也是后天对于彼此的知根知底。

这本身就很奇怪。吴羽的朋友，或者是男朋友，他都或多或少地见过，即使没见过也至少听说，而这个张起灵，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，还是以相当熟稔的姿态。

吴邪不免有所猜测，他该不会是吴羽念念不忘的前任吧？那方霖又算什么？

他还是依言打开了房门，吴羽进屋后双手环抱于胸前，靠在衣柜上看着他，再没了动静。

“有什么不可说的吗？”

吴羽摇摇头，眼神飘向窗外，淡淡道：“我喜欢他。不，确切地说，是喜欢过。”

“仅此而已？”

“仅此而已。”

吴羽走到窗前，将头抵在蒙了一层灰的玻璃上，轻轻闭上眼睛。

“整个大学时期，我曾经喜欢他到茶饭不思的地步。在那之前，你知道的，我一直对自己的性向没有做太多的隐瞒。但是遇到了他，那整整四年时间，我变成了一个深柜，不敢轻易开口，更不敢有任何逾越朋友关系的行为，只想默默陪在他左右。我把他当成宝贝一样护在心口，然后瞒了他……

张起灵性格孤僻，平时也只有我能和他说上几句话。他总是一个人。我亲眼见着许多人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他，结果却都是被冷淡地拒绝。我就想，如果能维持现状，那也是很幸运的了。

吴邪，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如此高的演技，演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，连我都忘了自己曾经那么地喜欢他。”

房间的空气几乎凝滞，吴邪动也不敢动，他从没见过吴羽如此落寞的时刻——他总是挺直了背脊，替他挡住所有的风雨。而现在，他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之中，自己却连安慰的能力都没有。

“还好，还好啊……”吴羽吐出长长的叹息，语调突然抬高了几分，“如果没有方霖，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

“那你现在对他……”吴邪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措辞，生怕自己说错了话，“你还喜欢他吗？”

吴羽转过身子，额前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稍稍扬起。“也许喜欢，也许不喜欢，我也不知道，”他的眼睛微微一弯，窗户被风吹得咣当响，豆大的雨点被风卷着砸到玻璃上，绽开一个小小的水花，“我只是觉得，这件事我做得并不后悔。”

吴邪仰躺在床上，双手交叠垫在脑后，闷闷道：“虽然不是在怀疑你对方霖的感情，但我总觉得，如果你说出来，小哥他未必不会接受。”

吴羽摇摇头，失笑道：“一个人喜不喜欢你是可以感觉到的。张起灵他分得很清楚，他看我，从来都是朋友的目光。”

“那……方霖知道吗？”

“他知道，只不过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，具体是谁并不清楚。”

吴邪看看他，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。他犹豫不决的样子落在吴羽眼里，吴羽便懂了。

“张起灵带走了我人生的一小部分，被拿掉的空缺是无法弥补的。但是，我剩余的人生都只会给一个人，虽然不完整，但那是我的全部。”

吴羽的眼睛是和他一样的暖褐色，吴邪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。他空出一半的床让给吴羽，感觉到床垫凹陷的同时，将最后一个疑问吞进肚子里。

外头夜雨倾盆，像是要洗刷掉一切的污垢，连带着隐藏在最深处角落的秘密。吴邪放任自己陷入到深沉的睡眠中。吴羽听着耳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，混杂着窗外的雨声，也缓缓闭上眼睛。

天气预报说，明天还是一个大晴天。

 

—TBC—